这两天叶筝没再收到狗仔发来的邮件。
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,叶筝把车停在路边,熄火,解开安全带下车。
寒风袭面,未融的积雪被靴低碾碎成沙,半夜时间,整条街都静悄悄的,几棵赤|裸的树木萧飒地挨着冻,叶筝几乎能听见枝丫冷得发颤的声音。
将垂下来的围巾重新搭到肩上,窄仄的单行道,只有一家旅馆亮着灯。
白闪闪的招牌被碎雪打湿了,上面有磨蚀和修葺过的印迹。
原来这条街上还有这样的一家旅馆,开了好些年月了,但叶筝从来没有留意过。往常他回星航总部总会路过这地方,到今日才算是有时间停下来看。
又看一眼腕表时间,差不多要到两点了,叶筝走进旅馆,大厅里有一股铁锈般的陈旧气息,前台未吃完的外卖摊桌子上,人不知道去哪了。不过这种地方也不在乎访客的身份,是个人都能随便上楼。
照着狗仔邮件里给的房间号,叶筝来到二楼二零七。
抬腕敲门,等了好几秒钟的时间,房内没人应答。
门上确实挂着二零七的号码牌,叶筝又敲了三下门,这次没让他等多久,里面有缓慢的动响,门缝里,链条淅淅索索——
里面的人在装防盗链。
这狗仔的防范意识倒是挺重。
少刻之后,门打开成防盗链牵拉着的最大范围,羸瘦的男人站在门后,脸上一大面口罩,露出双警戒的三角眼。
他用这双眼上下剐量着叶筝,接着手一抬,解开防盗链,让出一点位置,“进来吧。”男人说。
叶筝松了松围巾进屋。
房间不知道多久没住过人,破得跟下油锅炸了一遍似的,床铺、枕头都没有动过的迹象。灯只开了临窗那一盏,茶几上有几罐啤酒、几张照片和一台笔记本电脑,灰白色的烟气缭腾,男人将烟头拧进烟灰缸里,朝叶筝伸手,“手机。”
“你们做这行的,都这么小心吗?”叶筝笑了下,在狗仔的注目中,他拿出手机,快捷关机。
关掉的手机就是块砖,叶筝把它扔茶几上,也没去看那几张照片,转身坐进沙发椅,两条长腿闲适地交叠,问:“怎么称呼?”
“姓韩。”
“好吧,韩先生,找我有什么事?”
狗仔看了他一会儿,眉心里有一条深深的印痕,“我以为我在邮件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。”他将台上的笔记本电脑转向叶筝,手指敲击空格键,灰暗的屏幕亮起来,一条影片开始播放。
画面不算高清,无声,噪点很多,挺标准的偷拍视角。录制的前几秒镜头一直在抖,然后长|炮架到车窗上,焦距放大,再放大,直到将那两个沉默的像素点都框入镜中。
晦色单薄的停车场,出入口的指示灯像某种黝暗的警示,两个人却都没能够注意。
影子交相投到地上,拉长、涟动,如同低伏的猎捕者,隐于另一个世界的镜湖之中。
那天的记忆与屏幕上的资料无限重合。叶筝走在黎风闲前面,不远,一个触手能即的间距,按下电梯,他便手揣进兜里,脸向上抬,去看显示屏里的数字。
黎风闲站在他身后,将他的背影挡了半边,随即,电梯到闸,两个人一同进入梯箱。叶筝靠到角落里,头倚着厢壁,下半张脸挂了个黑色口罩,目光仿佛在看按键板上的楼层。
电梯门闭合前,画面慢了下来,是后期处理过的慢放,每个细微的举动都被拆解成一帧帧的图片。黎风闲脸上没有任何遮挡物,因此他的面目完全暴露在镜头之下,冷眉、俊脸,模糊的成像中,细发轻轻在动,一道沉着严冷的颜色,一个奥秘莫测的深窟,在这样昏蒙的影像里,这张脸依然完美到教人难以挑剔。
欣赏完狗仔带来的杰作,叶筝虚虚地支着下巴,无可厚非的样子,“我去朋友家里过个夜,能说明什么?你不会连我交什么朋友都要管吧?这不合适,韩先生。”
“如果是其他人,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。”狗仔走到叶筝面前,试图用一个傲然睨视、占上风的姿态发话,“可我知道你喜欢男人,叶筝,”他又着重强调,“你喜欢男人。”
“哦。”叶筝还是那样对他笑,怡颜悦色的,“你有证据吗?”
“你觉得呢?”狗仔冷嘲道。
“我觉得你是有的,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直接约我出来见面。”叶筝视线又转回到电脑上,一分多钟的影片正在重复播放着。没新意、够无聊。
“所以大家也别浪费时间了,我知道你的底牌不是这个。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,我没时间在这和你玩猜谜游戏。”叶筝探手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按下去,背贴向沙发椅,像一种等待。
这时候,男人转过身,去摸电视柜上的烟盒,他把口罩解下来,咬住烟,哒一声,打火机燃亮,凑到烟尾,蚕丝一样的烟圈在灯罩下翳然飘升。
对着烟嘴缓缓吸了一口,男人两根手指夹住烟身,到茶几另一侧的沙发椅上坐下。
他把烟搁在烟灰缸的缺口里,烟烬随着时间,拖出好长一截,烟雾之中,他看向叶筝的眼睛,“明城中学,七班。”
狗仔将压在笔记本电脑下面的照片抽出来,一张过了胶的班级照,“还记得我吗?”看好戏那样,男人笑了笑,把照片推到叶筝面前,自我介绍,“我叫韩乔。”
好半晌,叶筝都没有反应,放在他们中间的那支烟还在烧,直到烟灰断裂,叶筝才拿起那张照片,眼睛睁大了一点,是个恍然大悟的表情,“啊……原来是你,我都没认出来,不好意思啊。”
他又把照片翻了一面看,后面是空白的,“没想到毕业以后还能遇到,真是有缘。”叶筝放下照片,像随手放下什么不足挂齿的东西,“韩乔,”他点点头,“我记得你。”